我先生的老家在偏僻的农村旮旯处。
两间长着瓦松老的老宅,被左右邻居家高大的楼房夹在其间。冬天,屋里阴冷得双脚不敢踩进去。
公婆仙逝后,门上又多了一把冰冷的铁锁。
东邻居家建新楼时,亲自进城找到了我先生,说开个价,老宅卖给他。
先生贴了一餐好酒好菜,婉言拒绝了。
隔年,西邻居建新屋也看中了先生家的老宅。
先生苦笑了,说道:“都是好邻居,我当然只能一视同仁。”
邻居愠怒地开起玩笑:“人是屋的胆,这屋不住人不肯卖,莫非家里埋着宝藏?”
先生笑而不答。
等乡人灰溜溜地走了,我忍不住问:“这屋留着也不会住了,人家出的价也对得起我们,为什么不出手呢?是不是真的敝帚自珍也?”
“不与夏虫语冰。”先生的话冷冰冰的。
这破房子就这么重要?要是先生不考上大学跨进了城,凭这破窝找只母猪成家都很难!我不是贪图老宅换这几万元钱,而是我先生每年都要回到老宅几趟发几次呆,这让我十分的费解。我终于忍不住了,小宇宙快将爆发了。
先生从我扭曲变形的脸上早已读出了我的愤怒心思。他微微闭上眼睛,梦呓般对我提了个建议:“不如你跟我再回老屋一次,那屋你目及之处皆是故事,我讲了故事你或许会改变你现在的想法。”
车子驶出水泥森林的城市,到了泥土森林的农村。
先生掏出钥匙打开生了锈的铁锁,拉开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门拴,双手一推,一股霉气扑面袭来。
屋里很暗,两束腾着灰尘的白光从屋顶的“明瓦”照了进来,落在黝黑的泥土地上特别显眼。
不一会,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。
我炯炯有神地扫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,想努力寻找出一个有故事的地方,可一切枉然。
先生见我由失望而开始不满,他平静地当起了我的讲解员。
先生抬头指着积满尘埃的堂前一根横梁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:“这梁上曾经吊过几串大山芋,到了三九天,生山芋甜得赛过水果。有一年,摸进来一个梁上君子,趁我家中无人便取走了。父亲知道是谁,只自嘲了一句,我家还有东西让他偷,证明人家生活得不如我家呢。”
我一听乐了,打趣道:“这村上还有比你家穷的?”
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他老婆得了产后风,一家六口实在难养活便急红眼了。又谁叫这挂着的山芋像公羊卵脬这样显眼呢?现在这家发达了,大儿子是公安局局长了。”先生苦笑着津津乐道着。“我家还有做风鸡过年吃的习惯,平时连鸡蛋也舍不得吃一个,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丰盛的一顿。每当父亲杀鸡再包上干净的新鲜稻草时,我便盼快过年了,这吊在梁上的风鸡我几乎每天都要看几遍,尤其我吃白饭时。”
先生又摸起了腰墙,那墙是用夹着碎稻草的黄泥做的土砖砌的。
墙上留着几个已锈的图钉,先生小心翼翼地拔出图钉仔细端详着:“我三年级时第一次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,父亲比我还兴奋,屁颠屁颠地找到做生产队会计的堂伯父讨来了几个图钉。”
先生讲完又蹲下身子,他手指剜了点墙上的泥土,道:“小时候我受凉了,父亲总是剜点这土往我肚脐上一敷,神了,马上不拉稀了。”
我一听,眼睛睁得似桂圆,问:“你父亲是巫师?”
先生没理睬我,还沉浸在他的世界里。他缓步走进厨房到了脏兮兮的灶头边。
“有一次,我站在小凳上到锅里找冷饭吃,结果潮湿的地下一滑,我跌倒了,额头碰在灶砖上,流血直冒。这次我因祸得福,母亲潽了两个鸡蛋给我补血,那时我冒出一个念头,摔跤真好。”
先生抚摸了一块灶砖后,又不由自主地抚摸了额头,笑了。
他又移步在灶窼里,脚踢了一下不知何时留下的柴草,如数珍宝地道:“别小看这灶窼,这里也是出产中药材的基地呢?”没等我反应过来,他滔滔不绝地又讲了下去:“这里曾经自出过土元虫,这虫泡酒可治腰疼,有一次我发现一条五寸长的蜈蚣,浸酒疏通筋络。”
真是目及之处皆故事,我来了兴趣,转悠着走到门边,发现门框旁的墙底有个高约一尺宽约八寸的洞,我从小生活在城市,根本不知晓这洞的作用。
先生忙解释道:“俗话讲,龙门能跳狗洞能钻,这就是让狗钻出钻进的洞呀!”
今天我终于见识了什么叫狗洞,我匍下身体瞧了瞧故作惊地开玩笑道:“狗洞这么小怎么钻得进呀?”
“我还真钻过呢,小时候我营养不良个子长不高,父母亲在大年三十夜让我钻进洞里,然后里面的拉我脚,外面的拉我头,使劲把我拔了拔,据说这样个子就会长高了。”先生一本正经地讲着,绝对不是在开玩笑。
我乐了,问:“后来你个子长高了吗?”
先生挺了挺胸,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:“我没有一米八十的身高你会看上我吗?”
我脸一红,终于明白了先生对老宅为何有如此的深厚感情。
我信步走出屋,灿烂的阳光让我浑身荡漾着幸福感。
我指着门口场地上两棵高大的松树,问:“这两棵树栽了有多少年了?”
先生指着东边这棵:“这棵是父母生下我姐那年栽下的,已有三十八年了。边上这棵是我出生这年栽下的。”
先生凝视着这两棵挺拔的松树,陷入了沉思,我轻轻挽着他的手臂,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