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女这一生 文/涂俊眀 若干年前，一位湘女告别她的生身之地湖南平江，领着四岁的女儿，随丈夫颠沛流离，一路东行进入苏南水乡，在溧阳上黄镇卸下行囊，因为她的夫家就在上黄藕石桥北堍的桥东村。 湘女生于战乱年代，早年就读于长沙女子师范学校，家族是享誉当地的孔氏大家族。到达夫家后的大半个世纪中，一直过着苏南农家的平常生活。她生有两子四女，相夫教子，身体力行。 “拗不过的湘音” 湘女随夫进入上黄，乡民中又多了一位“侉子”。乡间对那些外地口音的远道来客，都会用这个称呼，在当时的语言环境里，也是一种约定俗成。湘女一口浓重的三湘深处的方言，面对面交流，需借手势辅助，方能解意。 面对家里的婆婆，见到门口走过的村邻，还有那些远近的至亲好友，她以自己的崭新身份，和大家打着招呼，嘘寒问暖。对方的说话与眼神里，时不时流露出误解，甚至出口奚落，这让她蒙受了委屈与不快。 不久，湘女几个娃娃先后呱呱坠地。为了养家，她找了份小学教员的工作。工作忙，家务多，分身乏术，常常使她进退维谷。丈夫劝说道：“你乡音重，还不如回来扶老带小，照看家庭。”于是，她辞了职，留守家里当上了幼儿教师和缝纫工，看护孩子，伺候老人，洗衣做饭，实实在在地当“内当家”。 湘女的“侉子话”讲了一辈子。尽管她努力向溧阳话靠拢，终究半生不熟，乡音难改。七十几年较量下来，我们也只能听她说着。我曾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个问题，她有些尴尬，“口笨，学不全，讲不好……” “丢不开的湘味” 湖南人的口味重，尤其爱吃辣，这是人所共知的。湘女操的是地道的湘派厨艺，“辣子”是她锅碗瓢盆里的常备主料。对丈夫来说，是已经适应的家常便饭，而对本地家族来说，却是众口难调。在丈夫的指导下，她开始学习淮扬菜系的烹饪方法，怎样控制辣味，怎样调节咸淡，怎样掌握火候……湘女学习进步很快，老婆婆的责怪语调渐渐地少了，孩子们的埋怨慢慢地消了，连登门的亲友也认可她的烹饪手艺，甚至她烧的一手好菜在亲朋中有了些口碑。 然而，我们依然发现一份湘味时不时顽强地表现着，坚持着，这就是咸。口味偏淡微甜，是江浙沪地区菜系的一个特点。湘女以咸替辣，大概是在“辣”“甜”之间取了最大公约数。久而久之，一家三代人就这样慢慢习惯了，春去秋来，也都健康安宁。 哎，湘女偏咸不淡的深层原因，还是放不下那份陪伴她自幼生长的三湘辣味。 “念不断的湘情” 上世纪中叶，湘女来上黄的时候，街镇上有几位湖南同乡。上黄河南的方廷生先生带回的夫人，是位三湘美女闺秀，叫郝德坤；上黄河北的黄景吾先生的夫人是湘赣相交的，一口浓重的湘音；再后来的桥南芮家那位退役军人，领回家的又是一位湘女，叫唐云贵。他乡遇故知，四个女人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。 她们常常相聚，交流频繁。她们在一起，舒心地讲述着各自的家庭情况，热闹地交流对新生活的憧憬。每每此时，她们特别兴奋，湘女湘情，令人陶醉。上黄这组“湘女组合”一直保持着长期的友情，诸如婚丧喜事、生日寿辰、年节互访，总是礼尚往来。 时光荏苒，“湘女组合”终究随着各自的生命轨迹而曲终人散。湘女在念叨着“湘女组合”的后人，告知我们要延续好关系。在正月里新冠疫情流行的特殊时期，老人还询问我“水清他们好不好啊？公司红火否？你给他们写信不？”我知道，她在有生之年关切千里之外的外甥，是她那份恋恋不舍的湘情！ “放不下的湘教” 湘女的家庭教育是宽容的，却又是严谨的。她出生于大户人家，子女家教自成体系，湘女和丈夫配合默契，将先前所受的教育在上黄家族中传承下去，使他们的后人健康成长。 培育后人，湘女放不下老家那套“湘教”，湘教最大的长项就是“说教”：实实在在地说理，自己做好表率，身体力行。依稀记得当年她与自家外甥周水清一席对话。那年，她的亲外甥来上黄，住在家里跟湘女儿子辛原学习无线电修理技术。辛原自学成才，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修理高手。水清跟着表兄学艺，老人时不时地提要求，看进度，希望他当作谋生手段，学会、学好、学精。湘女与外甥交流用的是湘语，大意就是踏踏实实学本事，勤勤恳恳做事业。 我曾经受过她一次严厉训教。一次，我因为工作上的事，心烦之际在家里发火骂人。她走了过来，用那半生不熟的方言责问我，大意是：你在单位也用这个训人腔调对同事、下属说话？这是最没出息的行为，你得改！我没与老人解释，更不敢争辩，只是规规矩矩回答：“我知道了，您别操心，我改！” “踏踏实实做事业，规规矩矩修人品”，是湘女对后人的要求与期待。她甚至用她石叔爹（叔爹在湖南方言中是指叔叔。石叔爹，即孔石泉，原中共中央委员、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国中将，她的四叔）“闹红”时期的（著名的湖南平江baodong)艰苦斗争实例教育她的子女。孩子多，热气旺，湘女的小院子常年就是一所儿童乐园。每到寒暑假，外甥外甥女们齐刷刷聚集，至今成为大家甜蜜的怀想。一所温情的宅院，一个和睦的家庭，湘女的言传身教，奠定了家族风气的柱石。 今年端午后的一天，湘女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，享年101岁。 她叫孔访吟，是我的岳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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